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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再是月餘,清明過,晚春末。

人人皆道起驚蟄、收穀雨,期間短短卅天,桃林十里漫,開落似瓊曇。不一爭其風采,睹其殷艷,是負了觀錦名,絕了渡口紅。

然這方囂鬧非常,那方花林左側稍遠處,江河偏東一隅,觀錦西處之極,觀寧一亭座落未及江央,然臨江遠眺可見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近探更見綠水繞亭橋,闐幽在無聲。

 

止去聲聞,息停譁喧,此下觀寧亭內,只見一女子玄袍絨披,眉眼無波,正凝神於石桌上頭那棋局天下,專心致志地推演著錙白春秋,把玩著瑪瑙萬千。她未有仰仗任何書譜,柔荑起落,未有踟躕,便是黑子凌厲、白子峻捷,碁石相對,無一步不深思熟慮,卻亦無一步落子之時哪怕稍停過片刻時分。

這日走飛快,她卻僅同自己這般對弈,秒秒分分逝,任清風閒悠,時起泉石,她亦不以為意,不覺聊賴。

 

然便也是倏忽間,女子眸央一震,在落下掌中黑子之際,瞧出了此刻棋盤上頭那闌干交錯的複雜子石墨皓相輔,渾如天成,竟是生生排出一昔字模樣。

日入至於星出謂之昔,前時自古亦謂昔。

 

昔者,昨日也。

昔者,不復矣。

 

  恰若她與他,亦恰若那日於皋蘭月府內發生的種種。

 

  一月之前,她本不願將話說絕,然入得明漣軒後,無意間見得烏木門裡頭內室一隅,彼時那紫檀圍衾半敞,月桓曾費心竭力所成的十數水墨之作便毫無遮掩地教她納入眸底。正因如此,她也才終於決意同那皓月身影長談至深,欲將一切說清道白。而果真待得芥蒂一失,他倆便再是隔閡不存,鎮日對弈盡歡,談笑如昔。

 

  至若二人時至酉時方迎來歸色的月柏常及司徒豫二老,她倆本以為二人獨斷的決定定將被生生駁斥,不料聞得其意後,二老卻竟是相望半晌,而後一是澹然哂笑道少年人的事兒,他們早管不著了,任她倆折騰不折騰,歡喜便好。

  一則是笑聲清朗宏亮,面上快意神色難以遮掩,只道他家娃兒,果真同他所想一般!至於那維繫二十多載的兩代千金諾,成了滿紙荒唐言又如何?帛竹樓頂好的名釀『虞姬』五十罈,才真真是銀兩萬金,真真是價值連城!

 

  那方月柏常神色無奈,這方雖不解緣何二老反應同先前大相逕庭,司徒臨與月桓卻也樂見其成。爾後她甚得機會與傳聞間武功上絕的月靳見上一面,也覺當真是習武之人,當真是指日可待的將相之器……彼時她初見月靳,便憶起那人的颯爽剛毅;再見他與其妻陸韞二人張敞畫眉,更教她憶起昔日她與那人,也曾形影相隨,如似鳳凰于飛。

  

  昔澈出身靖安名門武家,她亦出身荊州武家司徒氏,當年二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那人年少得志,意氣風發,卻從不以為矜,不以為傲,一身絕學皆是多年日夜刻苦習練而成,不思榮祿,更不慕虛名。

  他之清越快意,是寒槍烈酒,非常人所及;他之瀟灑悠傲,更靜若朗星,動如猛虎。

  十二參軍,迄當時業已十轉流年,昔澈雖尚未是領頭絕英,卻早因功業彪炳,戰勳赫赫,加之為人浩然正氣,得太子容淨倚重至深,前程光輝,遠景可期。

 

  然禍福無常,未定之天。

  征討南蠻再犯青雲嶺一役前,昔澈遠赴荊州朝司徒豫七夜長跪,終得那以惜女成執的司徒豫

應允他與她的成婚。然孰料這再次進犯,竟卻是夷人為已死之皇子的奮力一功。彼時太子容淨斬南蠻之主惟一血脈,今役沙漠之鷹便赴盡全力只為取昔澈項上人頭,欲教容淨曉得那失臂膀、失知交的百般滋味。

 

  血河死生,遍野屍橫,無謂對錯,只問恩仇。  

  沙場之上,不過如是。

  

  「潮州靖安昔氏,單名澈。」

  「荊州祈南司徒氏,單名臨。」

  「祈南司徒家?有意思。姑娘可願與我過手兩招?」

 

  「妳棋法如斯生疏,這不浪費了妳這般聰穎才華?」

  「妳可也喜愛這花林?花期時候若我平日得空,便總會特意自靖安來此處待上幾個時辰。」

  「這江河真太遠闊,來往實在耗時耗力,可卻也教人甘之如飴。」

 

  「臨兒,容淨這次可斬了那南蠻之主的獨子,讓那幫夷人退至青雲嶺外數十里,這般捷報,咱倆乾了吧!」

  「……以茶代酒,你好意思!」

 

  「臨兒,妳說我方才同妳爹講的那般,可好?」

  「是造作了些,可也不壞。」

 

  「臨兒,妳若不跟著我,便是我跟著妳了。」

  「臨兒,待我此次討伐了南蠻,勝捷而歸,妳我便成婚吧。」

 

  她記得他每回戲弄她時總上揚的眉梢,記得他默然望著她時如潭的幽深,記得他馳騁於驪馬上頭的俊逸容色,記得他的笑語他的胸志,她如何能忘卻,曾經他用如何的神采,心懷家國,比劃著遠疆近域,如坐擁山河,指點天下。

 

  他走在三月桃花開;她已見五年桃花謝。

  相識一年如何不足?在她的夢裡與心央,她與昔澈早識得百十年,萬千載。

 

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穀雨意綿碧桃灼,玄都花泛泛晚春。

 

終是回神之時,司徒臨不禁撐額低笑,醒覺棋盤上一切不過巧合所為,惟人心,離不開愛恨,超不脫牽掛。誰都稱不是,卻從來誰都是。

  不再出神凝望那棋盤經緯,只轉目輕瞧不遠處玄都花綻,雨歇微涼。眺著這艷紅紛紛,約好的時候已至,卻尚不見那清逸身影自長橋遠端緩步而來,背逆夕晚餘暉,青袍成靛,青絲鍍光。

 

心下了然,司徒臨薄脣輕勾,淡笑道:「昔澈,月桓又遲了,你也不在……」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我一人倒真閑得慌。」

 

 

我遇妳於桃紅時,你別我於桃樹下。

桃錦渡,桃葉滿眸,揮之不去;

桃錦渡,佳人娉婷,一川風絮,欲語還休。

 

 

 

 

 

(全文完)

 

我本來寫了千把字的感想和近萬字的劇情及寫法說明,但想想也罷。只能感謝它,然後很開心地說這篇於我而言真心是個小小小里程碑。

另外只有件事情不得不說,首尾篇的那三句話,指的並非只有阿臨和月桓,從來也是指昔澈和阿臨。

以上,願賞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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