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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灰色的金屬圓盤,鏗一聲被掀了開。

連同妳死水般的心湖,硬是被投入的石子激起漣漪。

 

探入圓盤內的手有些顫抖,大群如模子印刻般如出一轍的生物在裡頭悠然擺動,身體像甩過的麵糰扁大不規則,尾巴細細一條感覺一捏就斷。

流線型的身體據說美得令人髮指,不過到妳眼底卻是作噁得令人髮指。

 

拿著橘紅飼料的手擱淺在半空,唯一的反應就是低下頭,用黑髮蓋住眸中神色,不想讓母親看到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才帶她來的地方,卻只換來女兒自腳底竄起的作嘔感。

 

心底和自己打氣三聲,妳扯了個自己都覺得虛假的笑容,「媽,謝謝妳。牠們看起來都很漂亮,很自由。」

果然母親聽完,看見妳臉上刻意裝出來的雀躍,滿佈皺紋的眼角微微上揚,看起來也感染那語氣中的興奮。

妳忍不住想,這樣就好,她還笑著。

 

明明妳們誰都知道,被困在金屬水箱裡的這群生物,沒有自由的資格。

縱使最後不會落得供人磨牙,卻好比觀賞用家庭魚,同樣任人賞玩。

但其實就算是壯如巨蟒的海龍王,還是有九成八的機率無法存活於藍海,而是看似豪氣地優游在水族箱內,任群眾指指點點。

純粹搏君一笑,價值僅止於此。

所以眼前這群生物,生存的意義充其量只建築在還擁有夥伴,而不孤單。

 

一旦關上便密不透風的金屬圓桶,內部是加壓過的深層水和人工光束四面八方的照射,即便每分每秒都被闇黑包裹,牠們還能和同伴依偎相靠,揮著半片墨色半片白色的臂膀,和其他同伴恍如融為一體。

白肚朝下,黑背朝上。

 

而如果這也算一種優遊自得的話,妳輸得心服口服。

原來自由就只是囿見於這狹小的金屬圓桶中,偶爾碰到如妳這般的人來餵食,才得以將頭探出圓桶,汲取一點久違的新鮮氧氣。

妳笑了笑,果真孓然一人未嘗不好。

 

「妹妹,妳不趕快餵食嗎?時間快到了喔。」

 

聽見陌生嗓音,妳從自我世界中拉回,回頭一看卻發現母親不知何時退到入口處外,正對著手中的筆記本沙沙寫下一長串東西。

站的太遠,妳看不清,卻知道又是母親的上司看她好欺負而多加諸的工作。

 

「……小姐。」妳抬眸糾正。

 

他的聲音很特別。

低沉而有磁性,隱約中還帶點沙啞,不過反而順耳,恍如夏日的徐風。

 

說打量僅是快速上下掃視,頭髮俐落修剪至耳際,細眉薄脣,相比之下非常突出的一雙墨眸,正流轉笑意看著妳。

 

煎熬不過數秒的天人交戰過去,妳蹲下身體後把那隻握著橘紅飼料的手向前輕放,果然下一秒那群生物霍地衝過來,開始在妳手上左右舔食,掠奪他們的食物,細滑如蛇的觸感讓妳不禁吞口嚥沫,只能強忍胸口的不適。

 

「如果不敢餵食不用勉強,我等等再餵就好。」那人淡笑,卻突然一把拉住妳的手,輕輕一扯就將妳帶離了那群生物的肆虐。

低頭一看,白皙的手果然被牠們咬扯的有些紅腫。

 

他看見後眼神似是沉了沉,語氣多了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深,「沒必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從剛才就感覺得到妳的反感……真的沒必要刻意喜悅,感覺不真實,也很讓人不舒服。」

 

「其實它們也不是真的很討人喜歡的,我知道……不過就是有人喜歡這種假性自由嘛。」

 

妳不禁一愣,不敢相信那人猜中自己的心思。

……真有如此明顯?

 

「啊抱歉,沒由來的說了一堆廢話……但總覺得妳看起來藏了太多真正的情緒,怪寂寞的。……總之,我請妳母親去外面等了,東西拿了就可以走囉。」歉疚地抓抓頭,他示意門邊的方向,自己則拿起飼料開始到另一邊熟練地餵起食。

 

妳不知道自己臉上現在是什麼表情,只是僵硬點了頭,拎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包包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那樣說,卻反而沒有責怪這種不是出自內心的舉動。

其實一度,妳發現自己有點鼻酸。

 

 

 

幾年前,某日放學後循路而回,到了家門口才發現原來傳說中的心靈相通全是唬人,因為妳連自己所愛的地方成了灰燼都沒半點感覺。

 

原先溫馨的三人家庭碎成片片磚瓦,一場走水意外奪去父親的性命,和母親與妳的無憂生活。

 

 

 

當時正逢高中衝刺階段,重要人生關卡將臨,妳一回家卻看見媽媽站在原先該是家門口處,神情空虛得讓人害怕。下意識上前抱住她發冷的身體,妳哽咽道──不如我放棄學業,好好找個地方重新開始好嗎?

 

 

 

母親卻只是笑笑地抹去眼角的淚告訴妳──于安,繼續把書唸好就好,剩沒幾天了怎麼可以說放就放,人生再長也不是這樣的……妳爸他……是在午睡中走的,他走得很安詳……其餘媽媽會把一切照料好,放心吧。

 

她牽起妳的手,卻沒發覺自己的力道早已因不受控制的顫抖微弱不已。

 

 

 

後來母親把銀行裡的所有錢都提出來賠受到牽連的鄰居們,十幾年交情的鄰居情不過是紙上談兵,妳只看見她們哀聲歎氣地虛假一番,最後仍藏不住想把母親手上支票一把奪過去的神情。

 

 

 

人性不過如此,原來。

 

當時妳脣邊徒剩冷笑。

 

 

 

往後四年,母親在一家公司找到低階職位,兩人勉強仰賴微薄月薪在租來的雅房中過活。妳順利考上大學,成績也靠著始終在前幾名讓母親寬心。經濟始終拮据,但妳會偷偷省下三餐費用及去附近咖啡店打工來支付水電費……因為說穿了,妳們根本沒有閒錢,頂多不至於失去溫飽罷。

 

 

 

轉瞬間,四年前的事情飛也匆匆,當初的無奈和委屈,對爸爸的思念與本該洋溢的青春年華,逐漸被社會的現實消磨鞭笞,最後其實什麼也沒留下。

 

 

 

──恍如魟,記憶中的矛盾生物。

 

看似黑白分明,一體兩面,凡有錯就有對。

 

實然黑其實永遠都是在上方,渲染下方看似白潔的魚肚,逐漸蔓延──最後,吞食,吃乾抹淨地只剩一片空。

 

 

 

 

 

嘴角扯笑,卻扯不出真正的笑意。

 

妳想,對已麻痺許久的自己來說,這是如此陌生的情感啊。

 

 

 

幾夜輾轉難眠,那人說過的話語猶如揮之不去的夢魘,任憑怎麼想驅散,仍像紮根的樹深入土壤般撕扯每吋神經。

 

他直說不必偽裝,那樣的笑容過於虛假。

 

明明看見他唇邊的淡笑,肅穆言語卻才是真切烙在腦中的事物。

 

──一語點破多年來千辛萬苦才築起的壁壘,讓妳活像個蹩角的小丑,多年來的把戲被人血淋淋掀開,攤在眾人面前的只剩醜陋面孔。

 

 

 

妳忽然發現,自己封閉已久的的內心似乎微微撐開了點縫隙。

 

──是嗎?

 

於是想那就去找他得到答案吧。

 

這人給妳的感覺太過特別,就像是溺水掙扎的魚忽然重獲氧氣似。

 

 

 

從窄小的自我思緒中回神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便站在當天那扇門前,凝視上頭寫著非工作人員勿擅入的字樣,想起被自己刻意忽略的問題。

 

 

 

縱使家裡經濟已這樣難支撐,母親還是記著自己小時的玩笑話……心血來潮?

 

怎麼會在忙碌至極的季節裡忽然笑著說──媽媽後天有休假哦,于安。我帶妳去看小時後答應過妳的魟魚好不好?是當初說好可以摸到的那種喔。

 

 

 

還是有什麼要開始在她的世界裡崩毀?

 

 

 

妳知道,母親從小就疼妳入骨,凡妳開口索取的東西從未不應允,但妳也知道自去年開始,偶爾會看見家門口走出一個不熟悉的身影,那男人會嘴角勾起寵溺溫柔的弧度在臨走前於母親額際印下一吻。

 

曾訝然,卻忖母親或許是出於愧疚才不告知,但想著若這男人能讓逐年疲憊的母親再度笑開,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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