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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記得三年前那夜是在一個巴掌下結束。

 

發狠的掌勁毫不留情刮上頰面,臉龐火辣得生疼,咒罵聲響包雜為數眾多的難聽字眼,將辱罵視為理所當然的咆嘯。

 

那男人總在酒醉後發瘋似地揮舞四周隨手可拾的東西就狠狠往我頭上砸,以前總當他是醉了而次次原諒,畢竟往往他隔日醒來便總發懵問道我身上的傷痕自何而來。探究不出究竟是真是偽,他說不準是打從心底想逃避失控的後果而選擇遺忘。

 

媽死後家中僅我與男人,而他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總靠我四處打工維持家計,因此十七歲那年,學會抽菸只是意料之內的事。並非怠惰而使學業一落千丈,僅是心若歪路自然不願順直道而行,自前幾名次落後的結果也僅是男人沒多大在意地瞥了一眼後繼續暢飲他的酒。

 

開始在夜店兜轉悠悠,迷失自己在五光十色中沉淪得發狂。

總暗忖自頂樓一躍而下死得痛快也好,依酒肉朋友慫恿去刺青也好,最後怯懦的自己沒一件完成的,也好。有次聽了訛言抽上幾口菸,意外發覺萬分契合,從此這大概也成為人生中,唯一自己做主的事情了。

 

那晚那男人依舊發起酒瘋,口裡嚷著難聽的字眼,滿身汗味及酒精味地撞進家門。本來正打算入睡,卻聽見門口傳來嘈雜聲響,估量著制止的可行性,人人都說家醜不得外揚,索性翻身下床要開房門,卻在門鎖開啓下秒粗壯的身體撲了上來。

 

令人作噁的味道盤旋於唇邊,尚未意會過來,肥壯的手臂便開始在身上四處探摸,一瞬間大腦頓時停擺,只能任憑臭味滿溢的矮小身軀貼上自己,直到反應過來時,一巴掌已經甩上那垂掛肥肉的大臉。

]我尖叫著對他又踢又踹,那男人卻像是沒絲毫影響似繼續侵犯自己的女兒,惱怒已無法言明心底滋生的厭惡,最後我拿起了離自己最近的檯燈,框啷地朝他頭上砸下去。

而下一秒迎面而來的,就是他怒火中燒的巴掌。

 

踉蹌著步伐衝出家門,什麼東西都還來不及收拾,便倉皇地逃進喧囂人群,期盼自己能隱沒在紛雜身影中,讓那噁心的男人再也找不著自己。直到夜深了累了再也走不動,便找了條暗無人跡的巷弄,走入自己的世界。

 

現在想來,紛紛擾擾,人生不過爾爾,荒唐得可笑。

 

時間流逝多少已數不清,僅知氣溫逐漸下降,遙遠外頭的節慶喧囂也逐漸黯淡、縮小,然後成為昨日。一如人生,一如心情,譬若大悲大喜過後一覺醒來,徒剩滿腹空虛伴隨靜如死水。

 

凝視閃爍星光,心底突如其來萌生奇異念頭,禁不住為自己的張狂笑起。於是我開始如蓄勢待發的獅偽作貓,伺機而動。

 

啪噠。

遠處傳來運動鞋清亮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巷弄裡顯得格外清脆,從雙膝的狹縫中拋出目光,看不清遠方款步而來的臉龐,唯一摸索出的是,那身影四周孤寂的味道那樣強烈。

 

伴隨走近的身影,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隱約中帶點孤傲的氛圍,很難摸透,卻讓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於是我悄悄挪動身體,索性在他將行經的路上當個障礙物,果不其然他被我硬生生絆住,好聽的嗓音傳入耳底。

 

「不好意思。」

 

強忍笑意,下定決心讓自己灑脫一些,即便感覺到他的不願理睬,仍是伸出手拉住他下一秒就要踏出的步伐。

抬首那瞬,我讓嘴角笑意張揚。「……等等。」

 

一 切都是那樣出乎意料又異常順遂,恍如注定好似順著連續劇中的鋪陳發展,他帶我走過許多地方,消磨整夜的時光讓我們恍如真正的戀人。努力讓自己保持理智也不 願被欲望駕馭,心底清楚此番事情將次次而來。可既然定奪已下便也無從反悔了,即便心底多少不甘願,亦知曉這遭人唾棄的選擇確實能讓我存活多日。

 

可他的舉止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半晌間金錢於我而言不再要緊,而是眼前這人,親切溫柔得讓人訝異。原來不回去也沒什麼關係,二十年來的人生也不全然黯淡無光。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緩緩哼起輕柔的曲調,像是極其輕鬆地哄著自己入睡。斂下眸,枕在他古銅色結實的手臂上,我怕脣邊的笑意會嚇著他,只得轉身將頭埋進他懷中汲取暖實溫度。

 

「嗯,一言為定。」

 

(四)

 

她從來都不只有他一個男人。

 

輾轉幾年間於各式霓虹場所中流連,她逐漸忘卻,也學會忘卻。

疇 昔她嘲諷這般因社會傳統觀念而束縛自己人生守身如玉的女子,同樣嘲諷日夜在他人身下承歡,只為求得一頓溫飽的風塵紅顏──自主性高的她總有一套標竿於心, 卻未料及自己終有一日亦會如此苟存於世。頂著與生俱來的優勢與聰穎,她向來只與固定的客人一夜旖旎,不多不少仍有四五個,雖說總比來者不拒高尚,可亦比常 人低俗。

 

若問真有如此缺錢?她會吐出一口輕煙後笑道,剛好溫飽而已。

她從不要求那些人一夜的價碼,不愛名牌與任何一切物質衡量的東西,從前她沒有這些外物得以存活,沒道理現下就得依憑這些外物才得以生存。

 

她 不願與人深入交往,總認為一人活脫得自在。即便手機關幾個星期、出門幾週都不會有人發覺,誠然一人或許寂寞,卻更能灑脫得分毫也不需擱在心頭。就連那些男 人若是碰上她想孓然一身之時,也只能摸摸鼻子無奈地改約下回。她的想法如此純粹,即便是如此的工作,也欲擁有定奪權利。

──可唯有一人、曾經在暗巷中與她相遇的男人,並非如此。

 

多年來他們碰面的次數著實不多,卻固定某些日子兩人會聚攏一地。

自 開始是男人用那晚她給他的電話聯絡,相約出去逛逛新開幕的藝廊展覽,她有些狐疑但基於對方欠債的緣故仍是答應而赴約,隨後男人又再度攜著她的手在看完展後 玩遍大街小巷,直到深夜散時也只是笑著說再見便逕自離去,於她看來一點想還錢的念頭也無,卻亦非為滿足性欲而來,反倒像是,耐不住一人。

男人如將她捧在手心中呵護一樣不帶目的的溫柔,讓她感到被強烈的需要,而常忍不住兀自鼻酸。

 

他 以前總懊惱告訴她,別當他是孩子而用那種奇異的神情直瞅著他,被人摸透的感覺萬分不適。每每那時她會淡笑,心底卻想告訴他自己從未將他看成孩子……太難了 呢,她的神情是來自於這如貓般的獅子總會做出令她意想不到的舉動,卻往往輕易令她感到窩心。何況他是如此成熟,滄桑得令她有時都會出現是

他比自己年長的錯覺。

 

她 從不過問男人的名字和生活,對方亦如是。干涉不屬於自己的人生確實沒有意思,唯有在交集點時他們可以共同笑鬧共同溫存便好。她相信彼此心底都是這樣認為。 每年的某時候男人都會固定打給她,帶她去從未走過的地方四處晃晃,如想把所有世界展現在她眼前般,她也努力在那些日子中好好享受,短暫忘卻令人感到乏味的 生命。

 

她其實也懂,這人身上有著和自己同樣的味道。

同樣孤寂得清楚明白世上徒剩自己不會背叛自己,而唯有尋覓到另一個同樣的這人,才能後顧無憂得交流彼此──正因從未想過要展開心房,未想過要替對方著想,反而能相處融洽……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只是往後兩三年過去,終有一次他們酒醉後情慾漸長,索性順水推舟地纏綿一宿,隔日醒來她愣了半刻,因曾經以為兩人會清白如水地一直維持下去──但真正得到他後,卻發覺心底竟有一絲淡淡喜悅,這樣看來似乎未嘗不好。

男人睡著的臉龐意外寧靜。

細緻的面容刻畫分明,讓她瞬間有種時間就此停止就好的荒謬念頭。

 

嘲笑自己的愚騃,沒發覺當時指尖溫柔滑進他的髮,語氣輕得多像戀人間廝磨耳語,喚醒她心中期帶著什麼,卻未料及對方意識清晰後劈頭的第一句話卻是「……我還是要分期付款。」

她聽了一愣,哭笑不得。幾番思索後想著有人甘願付錢,不拿白不拿便笑著和他說債又多了一筆,他再不還債她就要餓死了啦。

隨後男人靦腆一笑道了歉。

他從不知道她不只有他,沒有他一樣不會餓死而能過得很好。她沒告訴他只要他電話一來再多約好的行程可以輕易推翻,她沒告訴他其實吃虧的人說不定是他呢。

 

爾後兩人相約出去如有想法便徹底捨棄柏拉圖式相處之道,轟轟烈烈纏綿悱惻,而從來男人都是以手上沒錢下回再付作為藉口開脫,不願當場給予相應的代價。

即便心底疑問強烈,她也不想過問他的舉止緣由,只會於本子上再劃下一筆,以示欠債逐次加重。但依她看來,他卻像是樂得輕鬆,絲毫不在意的模樣讓人生疑,只能心中緩緩摸索那扯在嘴角的笑意為何而來。

 

直到頗久的後來,她才想那是一種習慣成自然的結果。因太過熟稔對方定時的到來與身影,等到真要詳探時才發現一切正常早都錯亂糾纏,解也解不開。

──或許發覺之刻為時已晚,但至少總比從未知曉得好,是吧?

乾脆就這樣不離開彼此就好──男人不只一次這樣詢問著她,而她也樂意回答。

確實這是她心底最真切的想法,就像磁極如何強硬使力分離卻仍緊緊相連。聽來可笑想來荒唐,但她願意把這怪誕的說法套在兩人身上──

命運呀,注定相遇而受彼此吸引,即便分隔兩方仍言猶在耳、身猶在旁,無須刻意做出什麼行徑抑或許下任何誓語,純粹至此,便是擁有對方就好。

時蒼流逝,何時竟走到此步?

……興許是那晚的氣溫真的太凍,而他的溫度卻那樣炙熱吧。

 

喔天,她險些昏厥,原來自己的少女情懷並未因歲月鞭韃而消磨殆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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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