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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生痴,一世相候。

  九妖亂,千秋買諾。

 

  洪荒初始,天下三分,仙界既定,未濤化妖。

  漫漫流年,一逢樓燁,就此痴纏。

  一賭注,一重諾,九妖亂天下。

 

  【2013】

 

 

 

 

 


  這漫天飛雪,正值臘月。

  悠然隨性地以手覆掩女子眼瞼,柔軟觸感於指下游移,白縞身影微俯身子,同女子白皙秀美面容距離不出一吋之遙,如蓮冷冽似的呼息輕吐於上,芳香四溢,氤氳醉人。

  凝視女子入眠若千載之沉,並未探得他的逼近,那人曜眸凝了凝,遂道:「該醒了,莫再睡,我方讓蓮兒盛著呢。」清冷嗓音飄散於穹,乍見白縞身影瞳眸曜黑若石,青絲蒼皓如雲,衣著纖塵不染,猶如自靄靄白雪中步來,不食人間煙火似,極其傲冷難近。

  他候著,思緒悠悠想起方才催動真氣讓外頭雪蓮盡綻,女子看了定會欣喜。不料只見對方竟未讓自己的叫喚醒轉,似是陷於酣然夢境中不願離去。他稍有無趣之意,索性輕掐纖指,於對方白皙額際不輕不重彈了一回。
  這力道不重,卻足以讓淺眠女子吃痛轉醒。

  「……幾時了?」果不其然,他勾起三分笑意見她唔了聲痛下意識揉過額際,凝脂般肌膚登時被一點嫣紅綴了色澤。

  不應她的疑惑,皓月身影仍以雙手支撐自身重量,保持與女子不出一吋之距離就近欣賞那雕琢似無暇面容,冷涼薄脣輕觸她秀挺鼻樑,狀似嬉戲,更似繾綣。
  一襲素白掩了她滿色縓纁,笑意融融散於二人之間,他屏息不語、不動,曜眸緊鎖女子視線,似海目光照見她腮頰忽起的緋紅。

  「未濤,別鬧。」
  側首欲閃躲那深邃目光,女子擰了柳眉輕歎,水眸雖仍有迷離,可思緒卻早清明不已,「下次便不能使點別的法子讓我起來麼?非要這樣吃痛一回。」似是譴責,嗓音卻不慍不火,清靈若山澗溪水濺濺,煞是悅耳。

  星眸瑩澈,清若寒潭。未濤望入她修眸,似是若有所思,便不答話。
  女子等不得未濤回她,邊是素手按撫痛處邊道:「什麼讓你分了心思,可有在聽我說話?」

  「不,沒怎麼留心。」白縞身影聽了便是一笑,「我方才同妳道,替妳讓外頭雪蓮開了,妳不亦沒應我?」

  探得此語,她蛾眉輕蹙,雙手纏繞上他的脖頸,魅眸輕瞇,「分明是你開口時機不對,又屬我的過錯了?」丁香舌,魅如勾,脣齒開闔盡是蘭芳。

  聽得這既傲復任性的言詞,未濤失笑,不再同女子多語,率先使力讓自身離開那旖旎氣息所及。特屬女子的芬芳讓冽冷空氣打散,他重新沉了沉曜眸,驟地便回復一貫淡然沉靜。

  只見未濤起身步至一旁,手持瓷壺為二人沏了半盞寒峰芳露,待冷涼液體傾入杯,頓時香氣溢散,輕煙繚騰。他率先一飲而下,任這芳露沁透全身,欲暢通氣脈以利真氣流轉運行。
  一拾杯,一入喉,舉止行雲流水,灑脫傲然。女子撐起下顎凝眸相望,想著那芳露分明凍寒溫度,卻不見他眉頭稍有微蹙,許那萬年之軀,風霜後凋,業已無從感得不適。

  「樓燁,喝不?」似是察覺到她的打量,未濤後問,指了指外頭紛飛落雪,口氣清冷不徐,「這寒峰芳露入了新鮮雪蓮,對身體挺好,對功夫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昨日妳道想看這雪蓮開於靈山山巔,我便為妳讓它開來。現下,妳可歡心麼?」

  樓燁循言望出霜雪盡欺的窗櫺,果真見得山巔另側盛綻少說數十來朵素潔雪荷,發於讓白雨漫漫嫋嫋沉降的巨岩上頭,枝椏纏根皆不可見,態美猶凍,如是憑空而生。將這景緻收入眼底,纖手隨後接下他遞過的那花青釉彩瓷杯,樓燁卻是將它擱至一旁桌几,潤脣輕抿,未有欲嘗之意。

  凝眺良久,她這才輕語,「當然歡心。」

  素簡篾簟平攤,側坐於邊際,玄黟青絲未經梳理,散於後背掩去纖美脊骨,如曳了一地華美。女子神態慵懶,縓纁衣裳更襯她朱脣紅潤,頰腮淺緋。入於未濤修眸,便是見了她肌膚凝脂賽白雪,姣容貌美如蘭,委實沉魚落雁,巧笑倩兮,顰笑傾家國。

  不入這天地靄靄皓白,豔魅奪目若深絳牡丹。
  他不是不知。

  「妳喜歡便好。」未濤笑了笑,復飲半盞芳露。

  聞言,樓燁星眸頓凝,望向因她答覆而笑得恣意那人,忽有所道,「可這寒露涼透了,徒傷身。我既非妖,又如何能同你一般飲得毫無所覺?」
  毫不收斂字句間凜然之勢,她驀地一改原先溫婉清麗,幽魅清絕。話語間中匿藏的是諷是揄,是苦是澀,縱使已然讓她斂收得教人聽不仔細,卻不減那質問力度,如萬針俱扎。

  「便是再利於真氣流轉,不過讓你千萬年修為更上層樓,莫不是讓我更難以迎頭趕上?」她句句逼人,似不容他閃躲這些問句。

  然她句藏句,話藏話,未濤不是不知。可他便是知個透徹,故而聞得此語僅能清淺淡笑,顫浮羽睫若未曾聽聞。抑或,狀似只聽懂那表面之意。
  乍聽妒忌,再聽羨煞,實聽卻是淒楚執著,忉怛憯惻。

  探得對方驟起的慍怒之氣,未濤倏地憶起二人相遇之初,也是這般一個臘月飛雪之時。


  彼時,他成妖已千萬年甚餘,面貌從時而今,皆未曾受得光陰移轉的斑駁腐朽。仙界之首,四海八荒天下之主言蒼既是允諾他軀骨永生不衰,等同諾了他盛華長駐,不再棄移。
  樓燁則不然。
  相逢之日她仍年幼懵懂,攜著與生而來的水靈杏眸,惟是面容極其清秀的十歲女娃。

  當年終靈山巒頂荊蔓盤纏,攀苔叢生,屢有融雪時分。與今時不同,這歲歲遞嬗,雪蓮含苞耐芽之日屢屢早臨,如今,卻再不復有霜化作水時候。今時今日,不過十轉韶華飛逝,於他,惟屬斂眸一瞬;於樓燁,卻已是切切實實地度過十稔之遙。

  未濤知曉言蒼便是以此為警示,欲讓他知曉他平白一介雪妖,千萬年前得承恩澤之氣幻化為形,得飲冰露以修身骨之健,已是天賜,便不可違逆天道之行。言蒼欲他理解可行與不可行之事,雖欲育化他存於人世,看透這滄海桑田,塵煙起落,卻也不願他沾染紅塵紛擾過多。
  
  碧落黃泉,一概與他再無關係。
  
  言蒼以這天地之漸,教未濤知曉自己莫可踰矩。讓他知曉,即便這流水迢迢僅屬斂眸一瞬的光陰,也不可動真情予人子。

  未濤,妖也。
  樓燁,人也。
  彼時今時,如何能改變這命注定然之事?只怕一言,枉然。


  「莫氣。若妳真不開心,想學哪些武功我都教妳,可好?」沉吟許久,末了避重就輕地答覆她。未濤想他這點心思定會讓女子更加不快,可一時現下,卻是別無他法。

  見那俊逸男子這樣言語間盡是安撫,爾後緘默闃靜之息漸次彌漫,樓燁終是歎息,「罷也,奈何我如何同你道,你始終這般不當一回事兒。」語畢,黛眉微蹙,她素手一提,便執起瓷杯飲盡芳露,未有停歇暫頓,便讓寒涼液體悉數注入咽喉。

  許是和入雪蓮蕊瓣精粹,她隨而隱隱然探得那清雅芬香於喉間溢散,須臾便感得腑臟清爽,本僅是任性舉措,卻不料這寒峰雪露果真如對方所言般甘甜沁涼。霎時體內之氣循循流轉,任是輕鬆凝聚心神、暢達脈絡,便得沁幽真氣透掌而出。

  前刻靈透嗓音悠然入耳,未濤便自遙念間回神,方聽得這三分無奈的長吁,復將樓燁這飲露動作看入曜眸。他遂是輕笑,美眸彎似皎月,「妳本知緣由,何苦為難我?」

  沉了沉眸神,他復道,「我知妳喜雪蓮香氣,便替妳入了其中……我知曉的,妳底子好,這精粹蓮蕊秘華定傷不及妳。莫與我賭氣。」

  稍一挑眉,未濤忽地俯身向前凝視她,曜眸如墨深邃,其笑若魅,惑人心魂,「不然,莫不是燁兒嫌棄這雪蓮是讓我摘採的?不若妳自個來的好?那也亦可,僅是這雪蓮需於天光乍現,朝陽未升之時以凌溪幽術將乍溢之香氣全數封存,使其置久亦鮮,花香恆久不散。復以通轉三掌法於千年一回之夜將終靈峰峰頂之漫山融月草露悉數一氣呵成取回,便能是妳眸前這盞了。」
  他復勾脣角,吐息散於樓燁鬢際碎髮,稍有熱度輕撲而來,笑意盡是融融。

  樓燁便這般任憑未濤挨近自己,未有推拒,亦未有相迎。
  她本讓他挑起心結,氣不發不可解,此刻聞言,卻又被他這番言論誆得如何再也無從發起怒火。她於焉淡然笑起,佳人如畫,「我既不懂凌溪幽術,更沒聽聞什麼通轉三掌法,你誆我不成?」

  自近處凝望他月眸如勾,眉目如繪,樓燁只覺這一秩韶華間,她早疲憊得幾度欲留予他今朝一別,再會無期八字便至少俯不愧於己,然便是他這般處處看似隨意淡然,可細膩復柔情繾綣之舉,教她不甘就此放下。

  「你分明知曉凡人窮了半生法子亦登不及終靈峰頂,我更無活那久遠歲月的命格在。那什麼千年一次方有的夜我等不得,沒法子等,也等不得法子生。你這般刁我、慌我,不就是莫要讓我再提起同樣的事?」

  十年翹首冀盼,一稔朝夕相處,日落月升,葉落華綻。
  ──她不怨他。

  當年她因迷了途,六神無主,意外遇得未濤相助。
  那朝一識,從此滂沱相思。十轉流光,此時想來竟已是萬千浮雲過盡。

  甫那時自四國之東堯一路循西北而上,漫漫千里,隻身徒行,櫛風沐雨之苦她沒少受,露宿風餐之辛更是不在話下,搶擄劫盜縱言未曾碰得,然所視所逢亦不在寡數。
  錦瑟華年匆匆逝,她早非當年那稚幼娃兒,亦非不諳世事之芳華年歲。未濤斂眸一瞬這十旬,他時時刻刻是她心頭執念,再是疲累皆不願放下,亦不捨放下。
  
  盤山涉澗,日燁暮沉。她圖的,不過一夢如是。

  「是,我確實是如此打算。妳如能放下這事當然甚好,可我知妳不會願意,這才向來避而不談。妳我皆知,人妖殊途,猶陰陽兩隔,天地相分,難易相悖,有無相失,未曾同出一轍。妳之所欲……誠乃天地不容。」任她愀然神傷,星眸黯淡。未濤深忖他此刻不得心軟,溫香軟玉又何如?
  此等佳人,莫予他糟蹋方是上策。

  細細聽入未濤每句話語輕重,兀自出神低吟許久,末了樓燁自縓纁袖袍中探出細手,撫過他面龐時蔥指禁不住泛起輕顫,淺恍若無,卻又明晰可探。

  潤紅朱脣輕啟,細語如絲,「我知信言不美,亦知違逆天道之後果你我皆擔不起,可我承認我自私,便是葬了這微不足惜一命,也不願讓你繼續獨身自處……迢迢千萬年,你不應得。」

  一秩芳華,一載相伴。
  他不予她任何來世今生,無誓旦,無千金諾。他惦念著她,卻只滿心滿念為她求一良人,陪她看這雲起雲落,花開花謝。
  她知他顧忌,是以她不恨他。

  「紫陌紅塵,塵海茫茫。若言蒼真要怪罪下來,你便同他道,三生石畔,我願不候你。」揚起淺笑,樓燁斂下羽睫,「窮了十回寒暑我方有勇氣到你面前來,才過了一載把酒言歡,敲子落華的恣意人間,我不求什麼來世相守,只求與你一世長安。而言蒼若不給,倒也罷;若成了,豈不快活?」

  將她字字句句好好聽著,末了未濤終是失笑,一回春去秋來,她時時刻刻欲同他求這一個重諾,少有間斷,未有棄意。她不要這終靈雪蓮、不要那上古承傳的武功修為,她要的,無非是他信手拈來可為之事。

  將佳人半攬入懷,修眸半斂,未濤隻手沒入樓燁滿首玄黟青絲,指尖感受如水觸感之餘幽然輕道,話語間分明無奈,「燁兒,盛世江山,妳且言,我便予。韶華朱顏,我願予,妳早是。妳不憂言蒼滅妳五魄三魂,可我怕自己護不了妳周全。惟獨那事,妳知我作不了主。」

  嗓音淡然清冽,聽不出半分情緒。樓燁雖深知緣故,話收入耳,卻猶是止不住心底荒蕪,她頓了頓,爾後話語不復灼燃,惟是語氣中的決絕與放肆,襯她雙眸益加清明堅定,「你知我不要那些,我道你作得了主,便是作得了主。」

  未濤不語。
  僅是默然以指為梳,指腹為樑,輕巧籠整樓燁青絲如墨,腹尖涼冷,溫柔繾綣。暗使心法復次讓女子逐漸陷入睡眠,欲為這終不得果的對談劃以止符。
  待得女子安穩脈搏自指尖探來片頃,他面上再不見先前半分笑意。

  曜眸半眺,白縞身影只見外頭霜欺白露,雪雨紛紛,終是一道:「罷也,隨妳怎麼道,欣喜便好。言蒼那頭,妳也莫想與之爭了。」


  追憶千百萬載之前,言蒼一諾,終靈山中便有此妖。吸天地之精華,飲寒峰芳露以修身,任夏炎冬冽皆無感,伸手可及皆平實如一,再無其他。至此,他賦予自己一名──未濤。

  未濤,妖也。
  繁華嚐盡,絕塵而逸。

  流水迢迢,他以化身萬物姿態嚐盡種種人間酸甜苦澀,花鳥風月,流轉之彩。這恆古不變的歲月且逝,卻未曾有恁般銘心刻骨之事得教他細細回味。驀然回首,全是朦朧難辨,如入五里霧似,非晝非夜。

  可如今,風與月皆不復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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