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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霄兒,你這是何意?」

  翌日清晨,尚不至卯時,天色未明,重霄峰的小仙便迎來了他們戰青峰未來的家主‧青季。可不若平素明朗適性的模樣,那頎長身影此刻面沉若水,甚不等通傳,幾乎是片息間他人便自正殿處閃身至了青霄的寢殿之外,讓負責伺候的小仙只得急急而入,不得不將他家主子喚醒。

  可便在小仙守著禮律於第二道門駐足、正欲出聲之際,門赫然自內向左右開敞,而他家主子玄袍英姿,凝身靜立,衣冠端儀得似對青季的造訪早有預期。察其言、觀其色,向來是他們這些小仙的本事之一,是以不等主子示意,那小仙心領神會地便退了下去,連帶將周遭幾個尚不明所以的仙子們也攜了遠走。

  ──霎時間,竟是萬籟俱靜。

  「好小子,若不是昨日析炎同我說起,你是打算瞞著我多久?嗯?」隔著幾尺之遙,青季見自家二弟那無謂風雨的模樣,平素只覺他清冷自持無所不妥,此刻卻如何也越不過心底那道檻,只覺數個時辰前從好友那處聞得的消息恰如冷雨傾盆,將他澆得猝不及防。

  「先是虹兒,而今是你,這一個個都想下凡歷練,凡界就真有這般好?」對著那人終年未改、一貫淡然的神色,幾乎再難能按捺胸口騰然而起的不快,青季脣畔溢了聲笑,卻不見笑意。 

  可也不知是刻意忽略、抑或本無注意,青霄僅是先按著禮節朝青季行過禮,這才道:「霄兒聽聞,人間冬有飛雪、夏有盛花,那等景緻極其漂亮……這才起了下凡歷練的念頭。大哥無須擔憂,霄兒看看就回,不會在凡界耽擱太久。」

  「……凡界的事兒,你聽誰說的?」耳畔收入青霄不慍不火的話語,青季心底雖說已然甚為光火,仍強捺下不悅,問道。

  「析炎上仙。」
  「那他是如何描述人界的?」

  「析炎上仙同我道了他曾在凡界見過的無數景緻,南海、東嶺、西原、北漠……直說皆是不可多得之色,讓霄兒如有機緣,便當親自走一遭。」

  「是麼?」聞言,青季卻忽地眸神銳利了幾分,連語氣亦嚴肅得不若平時,「那析炎可曾與你說過,離開了仙界,並不會讓你的那些念想就此煙消雲散?他可曾說過,仙界也好、人界也罷,為情所苦之人亦比比皆是?」

  比之情深錯付、狂圖一醉;比之容顏已老、恨逢未嫁;凡界也好、仙界亦罷,情愛一事於二人之間能隔的是家國、時歲,是人心,更是緣份。

  「……大哥?」鮮少瞧見如此咄咄逼人的兄長,令青霄俊美的面容亦不由一怔,而青季方才的那兩句話,更讓他心底驟起震驚之情,即刻曉得了青季所指之意──不,應當說青霄本便曉得兄長清楚自己對那人的心思,只是他不曾料到,兄長竟會捅破這層紙,如此開誠佈公地與他談及此事。

  即便並未錯失青霄略失鎮定的模樣,青季也只續道:「霄兒,你本是果決伶俐之人,心思更數我們三人之中最為通透的,為何在此事之前,竟能這樣躊躇?」

  「你心悅虹兒,他亦然。不就是這般簡單的道理?」而今三界太平,他們又是兩情相悅,如此,其實已是極幸。
  
  ……這般簡單的道理?

  聞言,尚不及深思向來以層層周旋的對話取得趣味的兄長今日緣何突然這般單刀直入,青霄只覺自己宛若被那句話中的深意於胸口處狠狠剜了下,他淡揚脣角,修眸底處卻無半分鬆快。

  簡單麼?四十多年了,早在四秩之前他發現自己對從來皆疼愛不已的那孩子起了異樣心思時,兄弟綱常便是懸於他項上的一把利刃,教他進也不是、退亦難捨。更別說二十多年前,當他發覺隨著時歲遞嬗,那稚嫩的孩子亦蛻變為一位風姿毓秀的少年、甚也心喜於他時,當下他是多麼得欣喜若狂,可隨後在日夜對著少年一雙澈眸時,又能是多麼壓抑。

  哪怕他清楚知道,從來敏銳體貼的兄長會刻意說出這般披尖執銳的話語,定是想激起他心底那份不甘,可他仍躲不過對方如此顯著的心思算計──到底青季於他並無惡意,而他,在關乎那少年的事情之前,亦確實靜不下心緒,揣不了理智。  

  「大哥既是已然瞭解一切,想必亦曉得霄兒的顧忌。」語落,青霄微斂下眼,再是半晌不語,顯然不願再談。只憑空山靜、細雨落,淅瀝之聲於兩者間無數倍地漸而放大,如岩重落。

  二十年前,當少年向父上請求去北漠學藝之際,他多少便猜到了對方的心思──時至今日,聽聞少年順利出師、卻旋即又接手瑤池金母的壽宴事宜時,青霄既是感到欣慰,同時心底亦有那複雜難辨的情緒,希冀能再次親自探上少年柔軟的髮給予他肯定──這些個念想讓青霄清楚認識到,縱使已然過去了四十載、兩人之間更有二秩的別離,這違悖倫常的念想亦不曾有過半分消褪。
  他僅知道,二十年前少年離去時如青竹似的身影,迄今仍猶如昨昔。

  而感受到周遭流動之氣益發凝滯,復又望見青霄那旁人瞧來興許覺得無多大分別、他卻能從中探出幾許寂寥的神色時,青季不禁長歎口氣,心道烽火既備,便當使燃,遂朝著青霄再拋出一記重雷:「……你當為兄多管閒事也罷,可我便是看不慣你倆分明彼此有意,卻活得這般折騰。此次虹兒回來,是為兄刻意在予他的書信間動了些手腳,教他以為將要成親之人,是你。」

  語落,只見青霄修眸瞬抬,似不敢置信青季所言,可後者只擺了擺手,重又恢復一貫慵懶神色,道:「少給我廢話。總歸你的位階亦比虹兒高,他入法陣時揣的是怎樣的心情,為兄不信你沒有察覺……若你真這般愛著虹兒,你便當知道哪怕再數百年過去,他亦不會如你所願地與另外哪位女仙共結連理。況且虹兒早不是孩子了,他可以為自己作主。」

  話語微頓,青季笑了下,「說到如今,若你還真覺得終有一日虹兒會斬斷那份情意,也罷,為兄也不再勸你,就只告訴你件事。」

  青霄聞言抬首。

  「除卻一個收有眾多仙寶的納虛戒作為賀禮外,昨夜那孩子還替你煉製了件極品仙器。」邊道著這話,青季邊見青霄面色微變,周身平靜如水的氣息赫然躁動翻騰,只覺好笑,「當然,用的是本命精血。」

  以身代身、以命替命。
  青季此話之意不言而喻。

  在氣息浮動之瞬,青霄一身玄袍亦被倏然落下的滂沱雨水盡數濡濕,可他卻無暇他顧,只見他薄脣微抿,末了似是終下了決意,朝青季迅疾的行了個禮,似在請示。隨後方得到後者頷首,頃刻間他跟前便憑空出現了一把三尺長劍,以玄鐵為鑄,通身漆墨,氣勢甚是凌人。

  一個折手,玄劍呈橫,青霄俐落躍上,片息間便在數百尺開外,身形難辨。
  峰主離,來客留?
  望著再是闐靜無聲的重霄峰,憶起臨行前青霄那宛若將沉舟破斧的神情,青季呵了聲笑,如是自言自語道:「笑話,要讓咱青家的血脈傳承,不還有我麼?」

  語落,惟見他足尖一旋,頎長身影亦頓失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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