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煙入墨

皇曆九十一年，他初見塵世；

皇曆一百零三年，他被清遙家收為義子，然後，遇見歲光。

他想，那日的場景是如此美麗與動人，從未忘卻歲光當時嘴角扯起的笑容與頰上一抹嫣紅──他想，那將永遠是他一輩子收藏的記憶。

同樣衣著和服、足踩木屐、佩帶腰間刀刃，可清遙司齋十分清楚自己並非真正的武士，且永也不會是。因他的武士道義只建築於歲光的笑靨之上，因他的刀刃只將為了守護他的舞動。

──同等地，至少，他希望能換來所有坦承。

總是燦笑著堅強著獨自承受所有事情，然後別去面容之下才在心底一次又一次悲慟失去的摯愛，歲光其實脆弱得讓人難以想像，卻也堅強得使人深深著迷。

於是乎，繁花盡謝，緣起緣滅，歲歲年年之後，清遙歲光再也不奢求真正握有什麼。

擔心用盡全力去愛一個存在，換來的，卻是再一次的失去。

「歲光……你真的什麼都不懂。」再次瞧見對方一瞬的愴然，清遙司齋思忖，淡雅的歲光有時真的是個矛盾的人，可卻如此輕而易舉地便能激盪早已謐靜無波的心湖，層層漣漪。

迎上對方淡而柔情的視線，說真的六年並不是個多長的數字，頂多能讓一個原先自詡絕世而不羈的存在，眷上另一個同樣笑容燦如櫻花盛綻、溫和淡靜若水、隨性若風的懾人心魂的存在。

「我的武士道，就是你哦。」看向指尖下方那好似與灑落的陽光融合一體的俊美身影，他輕聲低喃，笑成彎的眼角猶如收進所有璀璨，迷人的話語直勾勾地撞入對方耳膜。

怔愣一秒，爾後緩緩漾開笑容，「……我知道。」歲光昂首，蒼白的臉龐點綴上了絲絲晶亮，「一直都沒有想隱瞞什麼……只是認為司齋一定能理解而且知道所有事情呢……」順由對方撫上自己認為過於雜亂的長髮，同樣笑意盈盈地凝視對方，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繞轉於他身上。

彼此的相互知曉，早勝過任何言語描摹勾勒，何許諾言的建立將僅是一片太虛，倒不如如此的氛圍恆常持續下去。

「總思忖每日轉醒之後的意義何在……曾經一度在殺戮奪得強大之下尋覓到了自己的歸屬……直到後來遇見了你，讓我清楚武士也有僅為守護而存在的可能……但一切，似乎又要沉寂於這個世代的終結，武刀用劍被棄之時，或許就是我長眠之際啊……」

同樣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觸碰上對方細緻的面容，剛毅的線條夾雜上一絲淡漠與柔情，淡淡的香氣衝入鼻息，歲光伸出雙手環過清遙司齋纖細卻結實的腰際，讓他撫摸著自己眼眸的指尖頓時一滯，「似乎，武士什麼……道義這名詞，沒有你說的這麼簡單呢。」

是那樣訴出，不帶一絲冀望的話語。可他的嘴角，卻再次帶上了笑。從未懷疑過清遙司齋那樣真誠說出的話語，也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呢。

只是儘管如此，心中的矛盾卻始終仍在，原以為自己堅定想與清遙王朝一同亡逝的心意，卻逐漸模糊於慢慢長路上，杳無蹤跡。

尚未摸清想法的現在，還有那份資格留下那人嗎？

吻上對方眉心，像是宣示至死不渝的忠誠，棕色美麗的眼瞳中難掩哀傷，「歲光……如果是為了我，好好珍惜自己呢？」

縱然淡雅的氣息環住自己，清遙司齋卻在其中品嚐到了一份孤獨，明明懷中的人兒被自己擁緊在懷中，冷冰的溫度卻阻絕自己溫熱的體溫。

即便仰起的臉龐總帶上新月似的弧度，卻寧可他別再笑了，如果燦顏卻不帶笑意，那堅信的微衷又將往何處而去？

頃刻間被對方突如其來的訴語所驚訝，隨後淺淺拉開笑容，「如果是為了你……」

「曾經我想過，要戰鬥到流失生命最後一點力氣，所以才會弄到像現在這樣傷痕累累……但是，為什麼你又要讓我動搖呢？」淡淡道，卻將抱著棕色身影的雙手又收緊了不少，深藍色的髮絲在對方指尖穿透而過，墨色雙眸凝視那俊美剛毅的面容，深深吁了一口氣，似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定。

唯有一人挺身而出，他們生存於末代的武士們才有明日的喣陽能希冀。

打拚著明日的夢，並非為了如斯大名的封號，而是一種找尋生存之道的方式。

曾經，他如此想──這便是屬於他的武士道。

回應他的，卻是清遙司齋譬若清泉的笑容，溫柔而包裹住層層絮語，如暮顏花盛綻時的絕美，打入眼底。

「你肩膀上背負的責任太沉重了……所以，試著放下吧。」噙起笑意，貪戀懷中的溫度而不想放開。棕色雙眸瞥向窗外，柳絮隨風婆娑起舞，「我清遙家的王，你真的知道現在自己的『道』是什麼？」

而對方只是眨了眨羽睫，「……想將武士靈魂紮根於這塊土地上飛揚，讓你和我的靈魂得以永繫……」美麗的面容倏忽即逝無奈卻又帶上淡淡滿足的神情，喟然一嘆，吁出了連綿不捨，吁出了被迫改變的屈辱。

既然下定了決心，就得好好貫徹才行。

他即將步去的，不是時代的終結，而是武士靈魂的不朽之境。

聞言，清遙司齋回過頭來，卻意外捕捉到歲光眸中因深深凝視自己而映出的倒影，他笑得燦爛而迷人，「靈魂？……或許吧，這才是你今後該尋覓的目標所在。」

兩套同樣棕褐色的和服，兩縷同樣款式的白色束髮絲帶，兩雙木屐，兩對凝視彼此的雙眸……睨向一切駐足於身上身外的東西，清遙歲光呢喃低語，「武士的定義由人不同，忠誠、尊嚴、不屈……原本該守護的東西看起來我一個都掌握不了哪……不過……」

所以至少，還要緊緊抓住你的身影。

「嗯？」

「對我來說……司齋也是我的武士道呢。」

生存於末代過後，風霜凋零，前朝的武士究竟還擁有些什麼？

總說是那份不屈及尊嚴支持向前開荊闢棘的動力──卻從未思及，是存在。

武士道義渺如粟，闊如穹，堅持的微衷與信念因人而異，可都是唯有身處過那時代更迭人們才能理悟的感受──而清遙歲光，便是如此。

抬起雙眸，氤氳絢爛，捨棄過往的懦弱與不屈，放下始終執拗的愚昧及行徑，深深望入清遙司齋的美麗瞳孔，果不其然在裡面瞧見了……無盡的，自己。

他們如此訴出，一朝的末代或許來臨，可他們許下的誓言卻是一種不惜交付自己生命的牽絆，是一種唯有在末代生存武士們才有的決心。

脣瓣輕輕覆上歲光柔軟的雙唇，不帶侵略性意味的吻卻格外讓他們失了理智，細細綿綿點綴紛彩的微光，然後相視而笑地將對方再度收入懷中，汲取著那抹熟稔卻永遠也不願放手的香氣和溫度。

把頭埋進對方深藍色的髮間，卻看見墨色瞳眸中笑意盈盈，「所以我說……清遙家的人從不食言的，是吧？」

END.